平實的生存
文:連倩妤
圖:Eureka @eureka.architects
我來不及反應便聽到附近的警察大聲對着對講機說:「深水埗大埔道休憩花園附近有一棵大樹被強風吹襲倒塌,擊中了燈柱,麻煩安排有關部門人員來清理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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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早理解「認命」之必要。和其他死物一樣,燈柱一生都是被動的。何時出生、何時作息、在哪兒生活,無論喜歡與否,都別無選擇,那是我的宿命。
居住在深水埗是苦惱的事。這個地方人煙稠密,人多車多,四周的唐樓又殘又舊,街道擠滿密密麻麻的小販攤檔。從我的高度俯瞰下去,除了雜亂,還是雜亂。
雖然近年有不少工藝店、畫廊、咖啡店和書店進駐大南街,吸引很多年輕人到訪,但也改不了「年老」的氛圍。
星期日是人類休息的日子,卻是街道最繁忙,即我最困擾的日子。從早到晚,到處人山人海,馬路熙來攘往,忙亂的景象令我眼花撩亂,慶幸自己沒有密集恐懼症,否則一定更難受。
另外讓我苦惱的是這兒的噪音,大媽叫聲、嬰兒哭聲、汽車響按聲、打樁聲、狗吠聲、關鐵閘聲、街頭售貨員叫賣聲⋯⋯
還有,街頭歌手的歌聲,那是另類噪音:「明晨天將會塌下來吧^」。從小對聲音過敏的我,再沒有被不同吵耳的聲音包圍更痛苦的事了。我恨不得天空立刻塌下來,如同他唱的歌詞一樣。
「人類為何熱愛出街?」我不解:「放假留在家裏休息,安安靜靜的,不好嗎?」
一直生活在戶外的我,終日要忍受日曬雨淋,擁有屬於自己的「瓦遮頭」是一種美好卻遙遠的想像。
「你有所不知,許多人一家大小,蝸居在幾十平方尺狹窄的劏房裏,難得放假一天,疫情剛剛緩和,天氣又好,出外面走走,和朋友見見面是開心的事。」身旁的垃圾桶笑咪咪的回應:「街道熱熱鬧鬧有什麼不好?難道冷清清、人影也不見便好嗎?」
我暗想:要是此刻忽然停電、燈泡壞掉、體內的感光器損毀、間歇性切斷電源就好了,那我就可以休假一天了。我懷念疫情最嚴重,全城人類都被迫逗留在家裏的日子,我懷念那寧靜的感覺。我當然沒有說出心底話,免得垃圾桶又說我厭世、頹廢,或「灰」。
垃圾桶經常叫我用另一個視角看待世界,他老是提醒我思想要正面。然而,我覺得他所謂的「正面」很「離地」,不夠實在。他老是說什麼尋覓生存意義?思考怎樣活得有價值?工作時要怎樣敬業樂業?必須提起勁?要有積極態度,不要躺平模式⋯⋯我不是沒有反思過,但,那又如何?反正總要生活,想太多只是自尋煩惱,不如面對現實,對我而言,生活是百無聊賴,生命是毫無意義的。
雖然跟垃圾桶認識多年,但大家依然不能好好溝通。尤其當他以一貫無聊又老派的「心靈雞湯」、充滿說教的口吻,我還是受不了。
「我討厭星期日。白天是我休息的時間,卻偏偏是街道上最繁忙的時間,我只是希望安靜地休息一下。」我回應道。
「你這個大懶蟲,今早天還未亮,你便熄燈休息了,人類沒有投訴你偷懶,你反過來埋怨?」垃圾桶又來了。
「我哪有?我的上班時間是日落後八分鐘至日出後十五分鐘呀。」我想了想,覺得有必要為自己澄清,於是補充:「總之,我有按照規定的上班時間開工,你最多只可以說我準時收工,或許我是個性比較懶散,但我可沒有偷懶。」
「好,你沒有偷懶。你看看那行人隧道的光管們,他們從早到晚二四七的為人類服務,從不休息,卻永無怨言的。」
我沉默,慢吞吞打了個呵欠。我沒垃圾桶好氣,也懶得跟他議論,反正他怎樣想、怎樣說也沒所謂。耳根清靜比一切都重要,尤其當我下班、需要閉目養神的時候。
***
醒來時剛剛日落,我帶著惺忪睡眼,伸了伸懶腰,嘆了一口氣:「唉,又是時候開工了。」
「天文台剛發了預警,今晚將會有強烈的颱風來襲。」垃圾桶皺著眉,神情凝重的說。
「颱風?12月不是打風的季節啊!」我感到不可思議。
「我也覺得莫名其妙。聽說這是八十年來首次在12月掛的八號颱風,風力很強,比2018年山竹破壞力更大!」垃圾桶搖搖頭說。
「近年全球暖化,天氣真的很反常。」我淡然的回應,但其實暗暗高興。颱風是我夢寐以求的,就像人類因為突如其來的颱風而不用上班或上學一般的興奮。當人類必須留在家中,街道因此變得清靜,對我來說,就像意外的假期。
「願所有生物和死物都平平安安。」垃圾桶低頭誠心禱告。
***
「呀,我好痛,我的腰好痛呀!」我大叫。
「放心,不要怕,相信路政署很快會有人來看你了。」被翻了的垃圾桶,躺在滿佈紙盒、橙皮、蕉皮、鋁罐、膠袋、發泡膠盒的地上,嘗試安慰我說:「沒事,沒事的。」
「救命!我的腰很痛,你看看我到底發生什麼事?」我繼續求救,不知道為什麼,我眼前的世界完全倒轉了。
垃圾桶竭力斜視着我的身體,由上至下的,面色沉重,支支吾吾說:「⋯⋯你⋯⋯你⋯⋯的頭顱裂碎了,你⋯⋯的身體也歪曲了。」他吞了吞口水,試圖保持冷靜說:「不過⋯⋯沒事的⋯⋯」
其後消防員和警察們圍封了大埔道休憩花園一帶,路政署、康文署和漁農處也有派職員前來,有些忙着清理地上的紙皮和膠袋,有些忙着檢查大樹枝幹、主幹及樹根。
人類只關心倒塌大樹的安危,卻無視我的傷勢,對我視若無睹,難道我連地上的垃圾也不如?他們到底有理會我的感受嗎?難道我完全沒有價值?我終究為人類長期服務過,無功也有勞。
「我 也 有 價 值 的!
有人嗎?可以過來來幫幫我嗎?」我氣憤地高聲呼喊,雖然我明明知道人類不可能聽見我的呼喊聲。死物製造的聲音頻率跟生物的不一樣,所以死物的聲音從來只有死物才能夠聽見。
「冷靜,你再忍耐一下吧。」被搬回原處的垃圾桶愛莫能助,無奈的回應。
「人類會否把我拆除,再把我送往堆填區?」我緊張地問垃圾桶。
我心裏清楚知道,假如體內的電線損毁了,我便失去照明功能,也就是人類所謂的『死亡』。沒有基本的照明功能的燈柱其實跟爛鐵沒有分別,最終一定會被送往堆填區。
「人類很聰明,他們一定會把你修理好的。」垃圾桶努力安慰我。
等了又等,一位工作人員終於前來為我檢查。他對另一位說:「這街燈被大樹壓毀,請先準備電鋸,鋸開柱身再把它運走。」
「救命呀!救我,垃圾桶!我不要,我不要,不要,不要⋯⋯」聽到後,我驚慌地亂叫。
「不怕,不怕⋯⋯」垃圾桶的聲音開始顫抖:「聽說⋯⋯有些人⋯⋯會把金屬回收,有些人⋯⋯會把廢鐡熔掉⋯⋯循環⋯⋯再造。說不定⋯⋯你⋯⋯很快⋯⋯很快便輪迴轉世,化身成⋯⋯更⋯⋯更有用的金屬製品或⋯⋯公共設施⋯⋯」
幾位工作人員抬出一部巨型電鋸慢慢步近。
我幻想自己快將被鋸斷,再被放置在於高溫火爐熔化掉,忍不住聲嘶力竭的叫喊著:「我不要,我不要,不要,不要⋯⋯」
「等一下,燈柱雖然被撞歪了,但裏面的控制器好像沒有損毁,明天再派同事再詳細檢查,或許有機會把它修復,今天先不用把它運走。」那位工作人員說。
「太好了!」垃圾桶興奮叫道:「沒事了,沒事了。」
良久我一直驚魂不定。
回過神來,我知道自己並不如垃圾桶所形容「沒事了」,只是暫時沒有生命危險,實際上還是生死未卜,依然存在被運送到堆填區的可能。
曾經感受和「死」如此接近,迫使我反思「生」的本質。
過去以為,我跟人類不一樣,沒有新陳代謝,不會生長和衰老,也不會死亡,所以擁有無限的光陰任我揮霍,更愚昧是我以為自己可以掌控生死。現在我才發現,任何東西都有存在的期限,原來我也會「死」,儘管我是死物。
對於生死,我毫無選擇餘地。
燈柱的一生,可以選擇的確實不多,但至少有些東西,我還是可以作主的。
我可以選擇,在「死」之前,以我喜愛的姿態去過活,還有,以我想成為的模樣去面對世界。
黑夜總會來臨,黑暗亦無可避免。假如我可以被修復的話,我選擇當人類害怕黑暗時,給予他們需要的光,把光明帶給他們,照亮他們的生命。
我選擇在黎明的曙光出現之前,把世界變得明亮,用光守護人類,好讓他們在黑夜裏安心進睡。
儘管我不知道末日何時來臨,往後的日子有多少,但,我選擇抬起頭、挺直腰、「柱腳」踏實地,那是我往後抵抗猛烈陽光和強悍風雨的樣子,也是最勇敢、最神氣和最堅強的樣子。
我環顧四周,發現倒轉了的深水埗很有趣。原來這地方很獨特,獨特在於它的凌亂美,再仔細看,密密麻麻中其實井井有條,雜亂中有它專屬的秩序。
忽然傳來歌聲,又是那位街頭歌手,他真夠膽量,颳完風不久便走到街上唱歌,他如此唱著:「就算知歲月無多,平實的生存,每天好好過^」。
認真的聽,原來他的聲音如此清澈。
^《末日》
作曲:王菀之
填詞:黃偉文
編曲:馮翰銘
監製:馮翰銘
# 故事創作靈感來自Eureka的研究企劃Reimagine Our Community
Reimagine Our Community is a research project by Annette Chu and Gabriel Lee at Eureka funded by Design Trust Seed Grant.
作者:
連倩妤
Ig : _musicplayground
作者、填詞人、心理治療師、兒童社交及情緒管理導師。典型雙魚座,「浪漫到一起惹絕症」,愛海但怕水。經常大笑,經常流淚。